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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
 
作者:李江树  发布时间: 2008-09-23 15:22:32
 
 

  你在静川中伫候着阳光的西移。阴影的领地迅疾地从峭崖向谷地拓展。又过了多久?一块云飞过冲沟边上的栎林,一阵风从石砬子上的独松吹向山下浅盆地处的稗草。现在,这一刻,你满意了。你用目光在丘阜、坡坂和坳沟间切出了一个温顺的几何图形。那其间,色彩的和声沉郁而低婉,黯绿、黧棕和羼着一点鹅黄的赭黑既融和又分明。你开始操作了。面对半壁山体,庞大的视象序列正有无数个团块向你吁求着从芜驳中的脱颖。你不得不粉碎着你那有时显得过于精致的敏感,克制和分寸使你吞咽和包容了诱惑。噪音平息下去,独弦琴丝丝切切,铙钹铮鏦而鸣。你点上一支烟,缕缕的烟直直地向上升腾。日落后走马琴小叶樟干枯的气味和沙丘间水藓沼泽阴潮的气味在碟形洼地、草梢和枝干间弥散。凝想和静观中,你用思绪的铅笔、石墨或是炭素大面积地平涂和汰除着凌杂。向晚的溟濛里,你在“靛青”上停顿下来。海般的靛青,冰山阴影处的靛青,远古的陶盆样的靛青,它在稀薄和半透明中蕴蓄着暗示,在缄默和退隐中挑拨着怀乡的别绪离情。你清楚地知道,意志该由此而显扬,你的主流色彩也已然呈现。这一刻诞下了下一刻;下一刻证明着这一刻的死亡。你不再犹豫。就在你运作的那瞬,旋即便逝去的生命的变体被你凝固下来。现在,你体味着一种平和的兴奋。你踢踏着枯脆的藤和半腐的草大步往回趟。风和晚露是你的愉悦的分享者,青林和枯木是你的秘密的拥有者。特殊的光线赋予场景难以忘怀的氛围。具象阻塞了感觉;经过光线渲染的具象又唤起着全新的感觉。你不是在创作风景——风景摆在那里根本就无所谓创作——你是在断崖山峰浸蚀沟火烧迹地里求索着更为隐匿的东西:潜行、阴燃、颤动、滴落;还有被山岚雾霭所罩盖着的热的和冷的,朽腐的和鲜嫩的,重浊的和轻清的。

  你的作品一次次让写实主义者们的期待落空,这使你被认为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和表现主义者。在这上面,你没有丝毫区分的兴致。你只是坚信自然是活的,它不惟有完整的物质建构也有完整的精神建构。在它面前,人只能体会它的灵性而不能将其改变。埃及卢克索尼罗河西岸有两块20米高的巨石,每当朝暾甫现,巨石便会发出呜呜咽咽的歌吟。希腊人以为这是《奥德赛》中的英姆农死后,其魂瞻念母亲而发出的啜泣。公元200年,罗马人修补了巨石。数千年的风化使石块出现了许多缝隙,黎明前的阵风掠过“音孔”。修补了“音孔”石头便不再哀歌。

  你依顺着自然,守候着圣灵在某一时刻的显现。其实这样说,还不如说你是依顺着禀性,迎迓着某个与你个人相关的时刻的莅临。无论是在意识还是在下意识的创作状态中,你都以为你的作品会是自传性作品,你自觉不自觉地规避闪躲着一切与你的禀性相异的时刻。你不是让对象来适合于你,而是你从对象中亲证着自身的生命。

  你的这场景中无有激流的冲腾,只有水置平地的漫溢。风铃摇荡,雪片飘落,千年古塔被慢慢塑成一座雪塔。平稳的弓弦在平静中宣叙出幽渺、旷远和某种哀伤的情愫。如果以提琴比喻,你当然是把中提琴。在弦乐的五个声部里,你上承小提琴下承低音提琴。合声中你从不用旋律表白自己,你只是联结、溶合、恬然地叙述,在不温不火中呈示着人生、自然的一个个布景和背景。你把自己藏得很深,你不愿让心受到伤害,你守护着丹府中的那一份珍存。

  你描画着自然的世界,也描画着日常经验的物质世界。生活中的争斗、欲望、哀恸、焦虑被你遮饰了。嚎哭给捂死在厚重的棉絮里。平凡的悲剧在河底里波澜不兴,缓缓地漾向远天。人在旷野里趱行,人是流动的暂时的,旷野是固定的永恒的。人活着,反弹过来的树枝不断狠狠抽打着人脸。人命定要目睹和经历同类和自身的病痛与饥馑,沉船和葬礼。由此看来,人用不着张扬其悲剧性——它既然是相伴相生的和最自然不过的。对于旷野人不过是配角,在旷野里人的痛苦显得纤小而卑微,平常而暗淡。你就从不把旷野推为人的背景而是把人推为旷野的背景。在永朝永夕的地平线上,人向着颓阳下坠的方向徐徐挪移。

  《被拴住的驴和板车》:驴无可奈何地蹶耷着后腿,歪着头向着苍黄的天际哑嘶。板车的两个轮子被卸去了——怕车被偷走,主人扛着车轮回去吃晌饭。

  《储物间》:烂席、麻袋、被套、农具靠板壁堆着。壶漏了不能用了仍悬于梁上。破家值万贯,农民有种备荒心理,穷怕了饿怕了,日子还过得去的时候连根麻绳也不扔,不知啥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乡村小学的篮球场》:糟木桩上歪歪斜斜地钉着块篮板。粗铁丝为 成的篮筐呈鹅蛋形。篮球架后面是株枣树。这让你想起了某个乡村小学的真实的故事:这学校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老师。女老师爱着男老师,但从未表白。许多个平淡的黄昏,她都从后窗注视着男老师在独自投篮。单调的打板声和单调的日子一样周而复始,缺乏变化。

  你依寻着生活的序列,不想对原生的状态有任何有任何改变——哪怕是稍微的调整。只期求在简单的结构中对题材有流畅的再现。这流畅并非是指影调的起伏曲折和线条的回环舒卷。一帧作品之于你是一个戏剧性行动;创造图像的运作过程与图像的完成结果同等重要:你是用抓取的办法创造着静态。心绪的流畅会被边框孤立出的物体更具放散性和扩张力。

  戏剧性行动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你的情趣、意志刚好与对象相吻合。前面说过,你的作品是自传性作品。由你的禀性生发出的现场状态是你运作的惯性导向和行为依据。其二,心绪的变换引发出在同一对象面前的不同心态。时间跨度愈大,差异也就愈大。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苍狗白云参商互易。一女中学生恋着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她妈妈知道后并未责怪她。连续好几个傍晚,妈妈都说为了让她写篇作文要带她去观察北京城西的某条胡同。终于在一个黄昏,有位秃顶微驼提一布兜菜的男人由胡同口迎面而来。妈妈推了推墨镜远远地把这人指给女孩。

  “二十三年前,妈发疯似地爱着这人。”

  “他呀,太差了!”女孩叫了。

  相距只有50米了,那男人向左弯进一个大杂院。

  “沙沙,妈只是想告诉你:年轻的眼睛并不一定看得准。”

  女孩把头垂向胸口。

  最初的选择常常是不成熟的;成熟了又往往变得太实,丧失了初恋时的热烈与诗情。人的历史性展开中的许多个关键的点都充满着无奈、尴尬、苦涩甚至悖谬。然而人生的况味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都候着自己成熟了——或爽快一点说是衰老了——再行创作,那我们就会失去某个阶段由勃发的生命力本身所铺排出的一帧帧充盈着萌动力的画幅:不同心绪下创造的作品自有其独特的品位和不可替代的价值。

  静观——思索——行动,从一开始就无间地运作下去。这肯定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过程,一切与别人搭帮的想法和做法都将成为扯淡和笑谈。

  你不打算建构体系,也无意使艺术担荷得太多。你潜心醉心于物,并在对物的倾听中思绪奔涌。“一花一世界,一物一太极。”如若我们摆脱了心为形役,从繁杂中抽身,注目一下简单的事物,我们当会发现,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圆融整饬的世界,它丰盈、安谧、自足、灵妙且变动不居。它是一个标记,一个象征,一个密码,一个印戳。它似激浪中的巨砾,时间的潜流围着它旋荡。意识、魂魄把你从经验世界导向另一个更为玄远的境域。这境域在向远方的贯接与突进中显现着多维的存在与无数种可能性。现在你当然相信,“海水在蚌壳中呼啸”,“生命可以被装在一只水瓶里” 。

  沉静,简单的事物与你有种不可言说的默契。然而,启示从来不会唾手可得。你最初冲开愚蒙时其欣喜之情不异于瞽者见到光明。即便现在,你也是在每一次罄全力挣脱之后,才能于那其间为一己重撰神话,并据方雨之地去创造宏大的图景。你沉浸其中——你几近获救——你尽可能延长着这一时刻,不使之中辍太早。可是有时,你也会在沉默的顶点上被突然抛掷——不是你抛掷了对象,而是对象将你抛掷。你奋争着继续在刀刃上觅着平衡。相异碰撞出了和谐,幻象的残片重又被聚拢。

 
(新闻来源:艺术家提供)